新疆喀什有一位老支书的故事流传颇广。他叫刘国忠,在昆仑山北麓泽普县一个叫科克墩的村子,和维吾尔族乡亲一道,从戈壁拓荒到兴旺发展,一路走到今天。
人们说他是位卸不了任的老支书。15年村主任、5任村支书。60岁时想退下来歇歇,可村里人不干,成群结队往乡里跑、往县里跑:“离了老刘,科克墩怎么办呢?”他流泪了:“这把骨头早就交给村里了,大家觉得还能用就用吧。”老刘再次全票当选村支书。
人们说他脾气犟。他认准的事总是百折不挠。为了村里通水、通电、通油路,他找到乡,找到县,找到邻县,找到自治区。他找一趟、找十趟、找一年、找三年五年。“他牛,厉害,不怕得罪领导,谁的门都敢登,谁的电话都敢打。”
人们说他不念亲情。村里拓荒的汉族百姓陆续回了内地,他不走。硬着心肠,他送走自己的老父母,送走怀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留在了村里服务乡亲。
刘国忠是个什么样的人?记者赶到这个偏远的村子,听乡亲们的讲述,看科克墩的发展……
提孜拉甫河,在村子东边低低地流着。8岁那年,他拽着父母的衣角来到这个高高的戈壁滩,便是喝这河里的水。对他,这条河像已经过世的母亲。清早黄昏,他常踽踽走到河边,探着头望一望河水流去的远方。河水静静地流着,默默地望望他。53年了,他不再是那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也不再是烦劳疲惫的中年,他有些老了,腰有些弯,头发眉毛花白,人也变成村里那个最黑最瘦的。他时常默默地,一个人踢踏踢踏地来了,站一会儿,又踢踏踢踏地走了。
从老家甘肃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昆仑山北麓的戈壁滩还荒无人烟。他和他的父辈们,是这里的拓荒者。他们住在地窝子里,没日没夜,开垦出千亩农田,也没忘开办学校。他在这里念小学、初中,长大、结婚、生子。
拓荒的人们来了又走了,他留了下来。现在这个小村子,63户200多人,除了他家,都是维吾尔族乡亲。小村叫科克墩,意思是绿色的高坡,隶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泽普县。他叫刘国忠,是科克墩村的老支书。
(一)
老支书还不老的时候,先是做村里的会计和保管员。
那是1974年,他刚结婚一年,老实,善良。当时村里的支书阿不都瓦依提,看着他长大,打心里喜欢他,一心想栽培他。那时村里还没包产到户,保管员可是重要角色,掌管着全村人的口粮。每天早上下地之前,他都要依劳动强度,定好工分,给大家挨个发粮食。这一发,就是八年,每次对账分毫不差。
阿不都瓦依提,笑眯眯地看着他。村里的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感到莫大的信任。
有一种人,你不能让他感到你在信任他,那会让他对你死心塌地地忠诚。可惜,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可惜,是对他的父母妻儿说的。他的心,被村里的信任拿走了,再也回不到家人的身边。家成了他的后勤基地,管吃管住不管事。只要村里有事,无论家里有多大的事,他撂下扭身就走。
日子过得苦。1980年,村里的汉族老百姓都要回内地去了,包括他的家。这是一件伤心的事。他不明白,双手建造的家园为什么住不下去。他离不开,他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人那么信任他,这就是他的家。思前想后,他决定一个人留下来。
老父亲知道他犟得很,但不想放弃,劝导,哀求,打骂,暴跳如雷……三个月过去了,启程的日子就在眼前,可对他,仍旧无济于事。临行前的晚上,老父亲把他带到阿不都瓦依提家,双泪长流。阿不都瓦依提也老泪纵横,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出啥事你找我,都包在我身上……
雇来的卡车,载着父母妻儿远去了。扬起的灰尘,遮住了望眼。他永远记得母亲流着泪使劲伸出手来的样子,这成了他们的永别。
一年之后,拧不过他,妻儿回来找他,他们成了这个村里唯一的汉族人家。老家,路远山遥,交通不便,想了,就远远地望一望那个方向……日子像鞭,抽打着他陀螺般地转着,一展眼,25年过去了。
2005年10月的一天,他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路上汽车火车心急火燎地赶了好多天,等赶到甘肃老家,进村撞到的,是母亲出殡的队伍。
(二)
南疆的夏天,7点的时候,刚蒙蒙亮。
他已经起来了。在村子里转一圈,到河边望一望。太阳快出来了,他正好走到村部门口。在那儿站一会儿,村委里其他4个人就都慢慢地来了。
每天清晨,他们都这样碰一碰。村里有些啥事情,哪些急着做,哪些可以缓一缓,谁去盯着干什么,就都有了眉目。
这个习惯,从1982年就养成了。那一年,他成了村主任,一做15年,然后又被选为村支书,这支书当上就不曾卸下。去年,他60岁了,子女们劝他该休息了,他也觉得老了,该退下来。未曾想,刚露风声,村里人就不干了。大家乡上县里去上访:“就要他当!”他流泪了“这把骨头早就交给村里了,大家觉得还能用就用吧”,于是,他第六次全票当选。
他的心早就被这个村占满了,而且,“别人干不成的,他能干成。他舍得下脸。做事,求人,找领导,一趟一趟,领导都烦死了,给脸子发火,他都没事。谁能像他那样厚脸皮、不怕得罪领导?”
这里干旱少雨,地下水盐碱,主要靠昆仑山高山融雪。叶尔羌河和它的支流提孜拉甫河从这儿过,照理并不缺水。但整个新疆缺水,大家都指望着这几条融雪河,上游用多了,下游就没得用。所以,区里历来是分水制:按人口算一个用水量,区里分给地市,地市分给县,县分给乡,乡分给村,村里统一灌溉。每个村子从哪儿取水,取多少水都有严格规定。
他们这个小村,形成晚,人口少,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村东提孜拉甫河的水,他们可以喝,但不可以用。村西一条宏伟渠,流着滔滔叶河水,但那是邻县的,他们既不可以喝,也不可以用。
他们可以用的水,是古勒巴格乡分下来的。一条土渠,流经14个村,他们在最末端,每个月有四五天。每到这几天,全村出动,昼夜轮班,巡查守候整条土渠,防止沿途跑冒滴漏和偷水。但还是不行,水流18个小时到村里,变成潺潺细流,根本浇不了几亩地。多少年,他们就这样苦巴巴地盼着水,收成可想而知。
望着水流汹涌的宏伟渠,他异想天开。这条渠纵贯村里土地,渠东500亩,渠西1000亩,从这里引水灌溉,最经济。
他找到乡里,乡里劝他别做梦,水是各地的命根子,再说这渠是人家邻县的。他找到县里,县里没办法。他找到邻县,邻县说自己的水还不够用。
去县城和邻县县城都有几十公里,他骑了自行车,带着铺盖干粮,两下里跑。每次他都赔了笑脸,磨破嘴皮子,直到人家甩门送客。他吃口干粮,睡在屋檐底下,天亮再接再厉。干粮吃完,他就回去,储备一段,再来。
5年,谁也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趟。后来县里领导受不了了,和他一起跑邻县。再后来,邻县领导也受不了了,2002年7月,终于答应在渠东开一个小口,让他们建一条引水渠,灌溉渠东那500亩地。
村里人高兴得要疯了。当年冬播小麦,这500亩浇上了畅快水,第二年单产就突破千斤,温饱解决。
可渠西还有1000亩。暂时没机会,他耐心地等着。
这个时候,他突然小有名气了。好支书的名声慢慢传开来。2011年底,自治区领导接见他,亲切地问还有什么困难吗?
赶忙,他提出两条:宏伟渠西建引水渠,修一条出村到乡的柏油路。领导一口答应。
他高兴得睡不着。如果能从渠西引水,村里用水就彻底解决了。那年过年,全村人格外喜庆。
过了年,却迟迟听不到进一步的消息。他坐不住了,每天打电话。还是不行,他决定跑区里。2012年3月,他坐了汽车火车三进乌鲁木齐。办公厅,交通厅,水利厅,财政厅……终于,磨来单独立项,专款到县。路和渠动工了。
邻县怕了他。他来商量开口地点的时候,特意派了专家,为他们选了上游最近、地势最高的最佳开口点,“一次性给你们解决好,免得再来找我们麻烦。”
这条16公里的防渗渠,投资800万,今年9月完工。
泽普县的副书记、上海援疆干部蒋争春,听说采访他,直乐:“老刘很厉害。区里领导的电话我们都不敢打,他敢。拿起来就打。”
“又不是为我自己,为什么不敢?”他说。
(三)
可他骨子里并不想厚脸皮,即使是为了大家。渠东那条引水渠,本来可以争取乡里的配套建设项目,但他不。只要可以自己做的,他坚持自己做。为了修那条6公里长的防渗引水渠,他带领村里人吃住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苦干2个月。村里村外的土路,他也早领着大家铺成了石子路。为了这个,他和村里人远赴几十公里的叶尔羌河畔拉石子,前后拉了十几天。
“自己强,比啥都强,求人终归是没本事。没知识,就没本事。”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念更多的书,肯定能把村子发展得更好。
所以他起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娃娃和村里的娃娃们。他的几个孩子都上成了学,3个当老师,让他非常满意。村里该上学的娃娃,他都记着,谁敢不让上学,他就跟谁没完。有困难,找他,孩子不上学,不行。从他当支书,他们村娃娃入学率100%。
村子小,孩子们要跑几里路去上学。可太小的娃娃不能跑,所以他执意要在村里建一所幼儿园,内设学前班。
他又厚着脸皮,一趟一趟跑县教育局。他几个当老师的孩子,脸上挂不住了,“爸,您就给我们留点面子吧。”“你们的面子,比村里娃娃的教育还重要?”孩子们闭口不言了,知道他的苦心,转过头来帮他跑。
他照例跑成了。今年,他们把富民安居和幼儿园等几个工程好好规划了一番,在村子东边选了块地方,4月份,同时破土动工。
“明年建好了,就是个崭新的科克墩。”在工地上仔细察看了一圈,他有点兴奋地说。这一天,从早上的碰头会开始,到来工地监工以前,他协调了村里打的一口井、处理了村民因施工被埋的棉花、到邻村商量了修渠要砍的树、指挥着挖了临时应急的渠。
早上他匆匆吃饭的时候,老伴提醒他今天家里要割麦子,他答应着接着电话出了门。现在他显然忘了这茬儿。记者提醒他。他说:“割麦子简单得很,我们请了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康就是了,不用管。”
从新村工地旁边茂密的杨树林里,深深地走下去,就是提孜拉甫河。他执意邀请记者看看这条河。
河面很开阔,对面的芦苇丛远得有些迷离。站在河边上,他的腰微微佝偻着。这么多年,他的每一个日子几乎都是这样,忙碌琐碎。他累了,但自己并不觉得。夏日的阳光洒在灰白的水面上,微微的水汽蒸腾起来,像母亲伸出的手,轻轻环抱着,抚摸着他。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了。 (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