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玉峰相识还得从40年前说起。
1978年,我们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登上了一列运牛马的闷罐车。我们当兵了!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从排长的嘴里——你磨叽鸡毛呵,王玉峰!
火车一路,新兵们吃饭都是沿途兵站送,几口大锅一字排开,我们跳下车,看似排队实际上得像狼一样挤着往碗里打饭菜。玉峰站后面有些犹豫和胆怯。排长的喝斥声,使他的脸胀得通红。排长可能觉得话重了,说:新兵蛋子,太嫩,打不上饭饿肚子,拉稀都没劲!
车到下一站,没等梯子放下,玉峰就跳了下去,打着满满一碗饭菜头不抬地往嘴里塞。我知道了,这个玉峰,性犟!
吃饱了,睡足,唱歌!一千多名十八九岁、青一色的陕西冷娃,敞开小公鸡一样的嗓子,一路吼着歌儿驶上了北大荒——在火车的“咣当”声里,我们渴望兴奋前往未知荒原、未来、人生,懵懂中我们开启了——青春的轰鸣。
玉峰和我结缘深。
我们同分在基地十三中队。他当文书,我在机械排。一次,正在夏收龙口夺粮的关键时刻,我的收割机坏了,不巧修理工住院了。情急之下,我打开电焊机,按电话里修理工教的就干上了。机器修好了,我眼睛被电焊强光刺伤了,眼睛不能睁,一睁泪就像自来水流出。老兵说,找奶水滴眼就会好。玉峰去了离部队最近的村子野鸡屯。傍晚,他拿回一小瓶奶水。奶水滴到我眼里,睡了一晚上,眼睛就好了。我不好意思地问他,是谁家红嫂救了我。他笑了,说牛嫂。牛嫂?见我追问。他笑了:就是牛奶!我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咋不早说?玉峰脸一沉:早说,就不灵了!
青春,这是经得起折腾的岁月,连荒唐也富有激情。
几年后,玉峰调到了文工团,确切地说,是领导看他正派,让他管理部队成立不久的演出队。“宁带千军万马,不带唱戏三两。”玉峰上任就领教了文艺兵的厉害。操练,总有女兵以特殊理由不出。哪像连队的兵,呼喊着震天的口号出操,多阳刚,多威武!玉峰有些失落。不行,得严。玉峰的犟劲来了。可女兵们受不了,就跑到师领导那里哭鼻子。玉峰知道,以为领导要批自己,可是领导笑呵呵地说,穿上军装就是兵,就得跟连队一样出操训练!文工团硬是被玉峰练了出来,被子叠成豆腐块、鞋子摆成一条线……一次总部来检查,看了文工团后说,连队就不看了,能将文工团带成这样,连队还用说。
前年,我与玉峰还有几位当年的女兵相聚,大家说起实弹射击谁谁吓尿裤子,紧急集合谁没打好背包抱着被子边跑边哭……有人拿玉峰开玩笑,女兵们恨你牙缝疼。他笑了,说不会,他还请医生为常闹肚子疼的兵们检查哩!玉峰的话,引起我们的大笑,那些闹肚子疼,就是女兵逃操常用的伎俩。
曾经的报幕员,说出舞会的事,让玉峰有些难为情了——当时,上级来人,常会有舞会,文工团乐队伴奏,舞蹈演员伴舞。天天穿军装,一下子换上花裙子,这些蝶儿般的女兵们心里美美的。可舞会多了,就反感起来。领导对玉峰说舞会不能冷场,玉峰就去叫女兵请领导跳,不知谁使了主意,只要玉峰一请,她们就和玉峰跳。玉峰无奈,转着舞步就将舞伴送到领导跟前。后来,玉峰对舞蹈队长下了任务,舞会对女兵进行考核,谁跳了几曲,记下来。玉峰你还有这恶心事,我终于抓住了糗他的话题。玉峰笑了:如果放现在我还这样,为什么?服从命令,军人天职!
这一切,变成了玉峰书里的文字,那也是我们青春原来的模样。
缘深,总会不期相遇。
多年后,我在总部当文化干事。玉峰和他的文工团要去青藏线部队慰问演出,我随队。第一场在西宁的演出就出事了:两名舞蹈员,因缺氧倒在了后台,玉峰带领医生又是掐人中又是输氧。女兵醒来,我对玉峰讲还是别让她们去西藏了,没想到小女兵一听,哭了,非要去不可,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慨,娇柔的影子一下子没有了。女兵们,娇柔的花朵,经历风雨洗礼,有了这青春勃发的美艳。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唐古拉,为了让执勤的战士看上演出,玉峰背着氧气袋,带着几名演员踏着千年积雪走向哨所,他本来就有哮喘病,在平原呼吸气管都会发着出破风箱的嘶拉声。在高原,他更是大口喘气,脸憋得紫黑,可他不舍得吸氧,将氧气留给演员们。青藏线两千多里天路,二十多场演出,玉峰与他的演出队只有青春作底,才出色完成这次传奇般的任务。
如今,我们芳华渐去。有人说,不念过往。那或许是因为过往不那么刻骨铭心。
玉峰的文字里,映着我们青春盛开的样子。字行间,有深埋在青春岁月的许多人,他们都是我们人生不能遗漏的美丽相遇。玉峰,你在拉我们追忆过往,还是想给我们一次再生:岁月重来,青春重来。我们在青春的沼泽,丢下一枚种子,大地还能还回一池春色吗?
如此,我们还作兄弟。如此,芳华渐去,也如冰雪残荷,以壮美的姿态枯萎……
而,青春永歌!(姚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