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仿佛是无意走到这条街上来的,梦城步行街,这里曾经是老城区最灰暗的一部分,是他把这里变得通明透亮了,这平滑如玉的大理石路面,价值昂贵的古树、花草、奇异的石头,有的是从大山里挖来的,有的是漂洋过海运来的。现在,这里是一个繁华的世界,一点也不比那个挨着天安门的王府井和十里洋场的南京路差。每次往这里一走,男人仿佛就行进在生命中最耀眼的部分,他脚上的皮鞋永远擦得锃亮。但今天,他脸上看不出平常的气宇轩昂,也看不出一市之长无比辉煌和荣耀的权力。
他把脑袋栽得很低,大半个脸笼罩在阴影里。男人是很少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心里老是莫名发慌,甚至有一种十分确切的灾难性预感。三个亿啊,三个亿,他知道他的业绩也正以另一种方式在他背后神秘兮兮地传播着。男人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感觉伴随着剧烈的习惯性头痛频频发作,让男人有些步履踉跄。他甚至觉得自己本身就是灾难了。男人后来想,在他最头痛的时候碰上那个大瑶山来的小女孩,或许,是天意。
当然,一开始他并未看见她。小女孩站在一块宣传治疗脚气药物的巨幅广告牌下。广告牌太大了,那样一个孤伶瘦小的身影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但偏偏还是叫他看见了。男人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那女孩,哪个县的,哪个乡的,哪个村的。男人并没有盘问的意思,这其实只是一种职业习惯。他甚至根本就没看那小女孩一眼,偶尔还直愣愣地瞅着天空出神,很阴郁的神情。
对这些乞丐,男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曾下令收容这些肮脏的、残疾的乞丐,也曾调动全市的警力在一夜之间把梦城几乎所有能找到的乞丐用卡车拖到了另一个城市的郊区,就像偷运垃圾那样一车车倾倒在荒郊野外。男人觉得自己现在盘问的也并不是一个小女孩,至少在他眼里不是,而是一个小女丐。尽管他是漫不经心的,小女孩瘦弱的身体还是被他问得一颤一颤的。她的声音很嘶哑,嗓子眼里仿佛有一道裂纹。这让他有点不习惯。他习惯的是乞丐们流利熟练的谎言,当然是早就编好了的。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想听听这小黄毛丫头是怎样撒谎的。当她说出了一个县一个乡一个山村的名字时,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她身上。他开始相信她没撒谎,那是男人从未到过的一个小地方,但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就在男人管辖的这个市境内。
男人开始看着这个小女孩了。这一次他看得很仔细,几乎是正视。他发现她好像并不是一个小乞丐,她没有向任何人伸手,胸口也没有挂什么乞讨的纸牌子。她两眼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黄昏的阳光照射下来,照射着她那可怜的皱皱巴巴的布衫,一看就是受过日晒雨淋的乡下小女孩。然后,他又发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东西。
她这样低着头站着时,那小东西一直垂到了心窝里。
这是什么?他指了一下。
女孩的眼睛酸楚而无奈地看着他。她摘下了脖子上的那个小东西。
男人看清楚了,一颗山桃核。男人看见了山桃核的一面雕刻着四个字:“吉祥如意”。男人知道,这是瑶山人的护身符,瑶山人深信这东西可以镇邪,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生的吉祥和平安。但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它不是图腾,也不是象征,它就是一颗很普通的吃掉了的山桃剩下的骨头。男人是在把这小东西还给女孩时,又无意看见了那桃符的另一面上还笨拙地雕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要读书”。这让男人心里怦然一动,蓦地想到自己少年时代那本翻烂了的后来不知扔到哪里的小人书。这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有时,能改变人一生的其实就是瞬间的一个念头。甚至,是致命的。
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身上的口袋时,蓦地发现这小女孩的一双眼变得很大,很亮。男人竟然愣了一下。男人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一双眼睛了。它们太清澈了。你甚至觉得她整个人都是清澈的。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如果你还有什么怀疑,那一定是你的心里太脏。男人的手已经摸到自己的胸口了,但他掏出来的是一只空手。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男人身上没有钱,他根本就不需要钱。钱对于他,仅仅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可现在,他分明感觉到了那小女孩的失望,她的目光重又变得暗淡了,好像他刚才故意玩了一个骗局。这样的骗局对于她这样—个小女孩,自然是要经常发生的。她开始眨眼。她的眼睛每眨一下,都像在对这个难以理喻的人世间发出深深的疑问。
这让男人奇怪地变得有些慌张,但他很快又抓住了什么,纸,还有笔。他迅速把一个小本子垫在膝头上写着什么,然后连同本子和那支笔一起递给了小女孩。
男人说,你就拿着这个去报到吧,如果你真的想读书……
男人又说,我会去你们那个村子看看的,我真想看见你坐在那儿念书啊。
小女孩看看男人送给她的东西,又看看男人,她一双眼再次变得很大,很亮,眼里充满了兴奋又兼着一层疑惧。然后,她慢慢转过身,走了。但走了几步她又跑了回来,在他手心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男人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张开嘴傻笑了半秒钟。有意思,他想。男人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再出现过。事实上男人很快就把这个小女孩忘了,连同他对小女孩的承诺,一起忘了。他甚至觉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小女孩。男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都是让他废寝忘食的大事,他心里不可能老是装着一个小女孩,他心里装着的是一座城市。
男人是在他头痛得最厉害时,偶然又触到了那颗山桃核。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山桃核真的可以镇邪,可以让他摆脱深夜里最黑暗的恐惧,而且,一想到那个小女孩,他便克服了那种剧烈的习惯性的头痛。这让他再次感觉到,或许,真的是天意。
他抽空去了一趟那儿,似乎,想要验证一下那个地方是否真实地存在。
山很高。那山道,远远看去,像一条越来越细的尾巴。这让他感到世界的广大和茫然。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里也是该他管的。车是开不进去了。他下了车,开始爬山。他脚上的皮鞋永远擦得锃亮,但很快就变脏了。他在狭长的山道上缓慢地爬着时,不时有带毛的树籽连同松毛虫一起落下来,那些疯长的茅草,几乎堵塞了大山所有的出口。男人爬出了一身一脸的汗。男人直喘气。看到一座山,很容易想到另一座山。男人原本是很会爬山的,小时候每天都要爬山去离家十几里的小学校上学。
但是现在,他好像连怎么爬山都忘了。
看着天色暗了,又亮了。他终于爬到了山顶。他觅见了那座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老木屋,看到了那乌黑朽烂的屋脊。他知道,这是小女孩的家,是名义上归他这个市长管着他却从未管过的一户人家。他感到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他想起了自己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欠了谁的债。男人想到了梦城那条步行街,想到那些高价购来的树木、石头、花草,有时他只瞄一眼,觉得一点品位也没有,就把手一挥,扔了它。一切都跟着他这只手在转,但这个小山村,却永远停留在原地。他好像从未想过,市境内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山村,多少这样的人家,多少这样的小女孩。
进门时,男人正碰上小女孩她爹大发脾气,把她的书本全扔进了灶膛。她跪在灶门口抢着火焰里的书本时,他在她的背后看见了那些被柴烟熏黑的墙壁上贴满的各种奖状。男人低着头退了出来,他怕小女孩看见他眼角掉下来的眼泪。男人在一棵快要掉光叶子的山桃树下站了许久,他听见有什么声音在响。是流水的声音。但那不是步行街广场的环形音乐喷泉,那是一条很小的山溪,没有音乐,只有山风如诉。男人静静地听着,仿佛被这久违的声音渐渐迷住了。男人忽然觉得那条步行街变得不真实了,他以前经历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只有这个小女孩和这个小山村是真实的。
男人从大瑶山回来,很少再想天安门那样遥远的事了。通往大瑶山的那条蜿蜒山道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男人的魂,仿佛遗落在了大瑶山里。他在跟那个灾难般的预感抢时间,他想为那些像小女孩一样的孩子们多做点什么。
当男人早就预感到的那一天终于来临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那个小女孩。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后一次。
他很后悔,没有早点见到这姑娘。如果早一点见到她,也许……
男人知道,有些事连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毕竟还有一件事,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他很想对她说点什么,是她,救了他,让他可以多少怀着一丝欣慰和希冀,甚至是最后的一点尊严,走完他最后一段路。阳光,穿过窗棂。他看见了那个安静地坐在课桌后的小女孩。像她,又不像她。
他没有惊动她。他把脑袋栽得很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当一切正在变得模糊而又遥远时,他知道有一个小女孩站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感到他逆光的背影正被她纯净透明的目光所照亮,他的背心微微温热。
这是他最后感觉到的生命温度。
太阳朗朗照着。在男人坠崖的地方,法医无动于衷地翻过他的身体时,发现他手心里还藏着什么。他们费劲地掰开男人僵硬的手指,他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男人手心里握着的是一只吉祥桃符。法医凝神看着,神思有些恍惚。(中国廉政文化网 陈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