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怎样去探究人们浓得化不开的春节心理情结——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这种春节心理情结紧紧地而且异常牢固地积淀在人的心灵最深处,仿佛与生俱来的文化遗传密码一样根植在炎黄子孙的情感之中,不管你走到哪里,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此时,一定想尽千方百计潮水般地赶回到故乡,回到你的人生之根的地方——因为这里苍苍古柏环绕的黄土坟茔里埋葬着祖先埋葬着世世代代的亲人,不论是只留下在屋顶在寒风里抖动着干枯瓦松的已经破败不堪的古旧屋子,还是刚刚建起现代模样的小楼,只那飘逸在村巷里淡淡的熟悉的柴火炊烟,就足以使人乡愁顿消,灵魂安巢。
哦,春节!
在我的记忆里,儿时的春节是漫长而严肃的,清晨,点燃爆竹以后,扫除一新的正屋北墙上,早就悬挂着一排排被香火熏染而古旧的画轴,画轴里穿戴着长袍短袖却不尽相同衣饰的祖先们,正襟危坐,威严的目光逼视着跪拜在铺设着金黄色谷秆土地上的一群叩首上香的后代们,似乎在检阅着由他们建立的这支家族……
叩首上香的次序是先祖父,其次父亲,再次才是我们这一代,看着先辈那样虔诚那样恭敬那样郑重其事,轮到我们的时候,也不由得模仿大人的举动,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地完成议程;接着,稍事吃点饭,就跟随大人出门,挨门挨户去跪拜相邻的祖先们。这种活动一直持续到将近正午时分,几乎走遍了整个村庄,双膝也开始隐隐酸麻,但是,喜悦兴奋的心情并未因此而减弱,我知道,等待我们的是平日里绝对难以见到的丰盛的饭菜,还有用红色的纸张包裹起来的压岁钱,这其实才是从以进入严寒的冬季就屈指计算期盼过年的真实的心理动机。
过完正月初一,村庄里开始有了穿戴一新探亲访友的人群,人们大声地互相问候,或者三五成群地袖着手站立在阳光充足的高墙下畅快地谈论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村街上空;当然,最热闹的地方是村子中心的戏台前面场地上,大家围在一起,踩着一地五颜六色鞭炮响过之后炸落的纸屑,尽情地敲响迎春的喜庆锣鼓,周围尽是不肯在春节歇业的小商贩:香喷喷的油糕、小炭火烤包子、凉粉担子、冰糖葫芦,还有水果摊、吹糖人、卖摔炮的等等——这些都给古老的乡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和喜庆。然而,真正的热闹还要等到正月初十以后至十五这几天,简直就是乡民们的狂欢节了,秧歌、社火、连台的秦腔,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门前的红灯笼,把乡村的春节再一次推向高潮……
是啊,经过一年在黄土地里辛苦地劳作,把太阳从东山背向西山,从未有过尽情娱乐的机会,春节,就是这些农人身心大为舒展的时候,也是迸发蕴藏在他们身上那原始的艺术激情的时候——就在这乡村狂欢节里,实际上是完成了一个厚重的历史文化传承:这些乡情民俗的实质就是儒家思想观念的外化和日常生活化,人们就在春节礼仪之中知晓了仁义礼智信是做人的根本大道理,也许,一切的乡愁都缠绕在这条思想文化之根上!
礼失而求诸野——现代工业化已经急剧地蔓延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消费主义成为主导语境,人与人之间早就撕破了田园诗意般的脉脉温情而代替为赤裸裸的利益交换,物质至上娱乐至死成为社会的时尚——这时候,远离都市烟尘的乡村简直就是人类精神的绿洲,成为过滤心灵污垢最好的地方——因为乡村那稳定恒久的伦理道德观念仍然是维系人们精神世界的主要支柱,一时半刻还不会坍塌在现代文明那巨大的负面阴影里,依然呈现出迥异于都市社会的浪漫牧歌,回归乡村就是回归了精神和灵魂的家。
春节,或者这样说更为确切:这就是集体逃离现代都市社会的虚伪欺诈和交易,而共同向往人类精神的原生地,山川、河流、森林和土地以及“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到处充满了安谧祥和温馨的村庄,通过这道设置在初春的节日,使我们的灵魂重生,这也许是现代春节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柏峰:陕西著名散文理论家、散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