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水古镇鸟瞰。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一

拜访重庆黔江著名古镇濯水，就是奔着这个独特的地名。

濯，洗之意，水，洗之物。濯水，还有比这更清新的地名？

重庆是著名的水码头之乡。美丽的阿蓬江自东向西流淌，因为阿蓬江，濯水古镇自古与乌江、酉水一起成为沟通三峡地区和江汉平原的重要通道，成为这无数水码头中不能忽略的重要驿站。

那些飘扬于唐末的古镇酒旗，我们在奔流不息清澈如镜的阿蓬江中已找不到它们的倒影，但那个叫濯河坝后来叫濯水的地名，却永远润泽着旅人的心。

作为川黔两省水陆交通的必经之地，作为渝东南驿道、商道、盐道的必经之路，舟楫帆影，汇于濯水，商贾乡民，交易于市。我们的祖辈不管是从彭水到龚滩，还是从龚滩到彭水，行路的人们必经濯水这方水陆码头，投向店铺林立、酒旗飘扬的古街，枕梦之后第二天再踏上旅程。旅途的劳顿，风霜的凄厉，因一碗罐罐茶的等待，一碗濯水咂酒的等待，一方梦枕的等待，心就有了力量，有了渴盼。濯水，成了行路人一方温馨的驿站。

在阿蓬江清亮的浪花声中，走过古老的青石板街，看看山，望望水，曲径通幽处，青石板路温润如玉。碧波荡漾里，白墙黑瓦倒映其中。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在今天，很多地方兴起古镇建设的热潮，那就是怀念，那就是回望，那就是对历史长河的凝望。就像我眼前的濯水，在这条古老的街上，在那些古老对联的教诲中，在这清清静静的河水里，所有的浮躁，所有的烦闷，渐渐远去。

濯水，枕梦之地。濯水，濯梦之地。

走进濯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古镇的戏楼。

把一座戏楼作为一座古镇的“封面”，这在我拜访过的古镇古城中的确是第一个。

一个地方的香茶、美酒是一个地方山水风物、风土人情的浓缩和升华，品尝的是静的美。一个地方的古戏则是这方乡土生活的剪影，欣赏的是动的魂。张罗一台戏欢迎你，给你一个激昂的情调，足见濯水人的豪放。

更为让人惊异的是濯水独特的“后河古戏”，以一种“半台锣鼓半台戏”的激昂传达濯水人心中的悲欢，让人过目难忘。对于那古戏、古戏楼我实在没有妙笔去描述，因为再美丽的描述也不及那戏楼处处的古老对联的讲述——

“古镇澜回，千声犹荡土家韵；高台风起，百载远惊巫峡云。”

“两水润新园，绕岸轻波堪濯足；七弦萦古镇，连台好戏可清心。”

“丝弦醉月，水袖裁云，演古镇传奇，半台锣鼓半台戏；韶乐绕梁，霓裳焕彩，添武陵神韵，百代风骚百代情。”

伫望戏楼，濯水人的后河古戏、山歌、哭嫁歌、木叶情歌濯心濯耳，余音绕梁，但这绝不是这个千年古镇兴盛不衰的原因。中国人好逐水而居，中国的历史以及经济繁荣都是从江河开始的，那就是河流文明。美丽的阿蓬江让酒旗飘舞，生意兴隆。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经济的繁荣，商贸的繁荣。

二

在濯水有“樊家的锭子，汪家的银子，龚家的杆子，余家的顶子”之说，足见这四家在濯水的分量。

我无法用笔去描述那些融合土家建筑特色的庭院、柜台、榨油坊、酿酒坊，我只能从这些古商号大门上的对联去遐想那些曾经的繁华和濯水人对“天理良心”经营理念的讲述。今天的古商号虽然没有物质的繁华，却有精神的濯洗，这大约也是濯水如何更名都少不了那个“濯”字的原因。

汪家是濯水古镇商业的领头羊，事实上汪家的银子应该是“詹家的银子，汪家的院子”，应该是很早的招商引资，只不过，詹家不是招来的，是自己走来的。

“徽商不呆家，经商走四方”，“走四方”寻找投资商机的徽墨制造商詹氏家族，像一粒卷在风中的种子。那阵风从婺源卷起来，一路翻山越岭，看见这条江，看见这汪水。载着詹家过来的那条船来了，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那条船没有丝毫的改变。身边阿蓬江的水一路向西，流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丝毫的改变。但詹家人改变了，把钱投向这里，把心安放在这里。一路江多水多码头多，古镇给了这粒种子落地生根的动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濯水良好的投资环境给了这粒种子生根、发芽、成长的土壤。

在汪家的大门上，有这样的对联——

“雕梁画栋，不铆不钉，喻众人不伪不斜不诈；阔门豪宅，大开大合，装天下大仁大义大忠。”

“成以勤，节以俭，看檐翘廊回，珍藏两字传家宝；立于信，行于诚，任客来商往，通用一篇致富经。”

朴实、纪实、说实，没有好高骛远、气吞山河的盛气凌人，表明我的房子就是这么修的，我的诚信不是给人看的，我就是这么做的。

诚信不仅是濯水商人秤杆上的准星，更是检验人们为人处世的标尺。

再看榨油坊、酿酒坊上的对联，更是朴素而精彩，就像那古老的榨油号子，回响江畔，就像那醇香美酒，永驻齿间——

“风雨不惊，听隐隐号声，韵融古镇两江水；沧桑难抹，看层层油印，香入老翁一袋烟。”

“秋月晴明，月照人酤村酒醉；春风煦暖，风流木榨菜油香。”

余家最珍贵的遗存是八贤堂，一个很深的院子，33道门、66座雕花柱廊、99根立柱和188个雕花窗。人们用“一门三进士、四代五尚书”来形容余家人才辈出。

我们看余家的光顺号、八贤堂大门上高挂的对联——

“借融融月色，梦到阿蓬，诗文一脉传香远；将淡淡心尘，浣之濯水，风物百年沁玉清。”

“血融蒙汉，旗出八贤，家山总带芝兰气；心浸诗书，儒承百代，梓巷犹传翰墨香。”

“光前裕后，立信开诚，百鼎精深欣济世；顺道应天，扶危解难，九芝馥郁巧回春。”

与世无争中透出书香门第的自豪、悬壶济世的自信。

濯水老街拐弯处就是龚家有名的抱厅，这是古镇上唯一一家将穿枋做成弧形的房子，俗称“猫拱背”房子。作为古镇上曾经唯一拥有“枪杆子”的家族，龚家虽然因其镖行和习武之人众多，在镇上有着强大的势力，却世代传承和发展着濯水的麻糖产业，家中常年支起大锅逢集施粥、救济贫苦，被朝廷旌表“乐善好施”。“枪杆子”的刚直和乐善好施的温情让我们对龚家肃然起敬——

“抱璞归真，衣食自经营，庭除不使喧尘到；乐施好善，精神长播布，兰桂时吹淑气来。”

“交心结义，抱此一亭，风雨飘摇留记忆；舍爱施恩，济之百姓，声名淡泊显襟怀。”

龚家是这么彰显门风的，历史也是这么感叹的。

距汪家大院不远的是樊家大院，“深径绕庭轩，几历沧桑，犹存一院坚贞气；敞厅留岁月，屡经霜雪，未泯千秋侠义风。”这是与古镇其他院落相似的注脚。

樊家开办了“濯河坝讲堂”，讲堂前有开放式凉亭，据说是当地鲜见的开放式讲堂。樊家的大院既不设大门也没有售货的柜台，就和古镇的街道一样。正是由于樊家人的胸怀，才有了“濯河坝讲堂”这所让濯水的优秀文化得以传承的精神殿堂。

在樊家大院过厅上方，挂有一块牌匾，上书“云蒸霞蔚”四个大字。据说，早先樊家男子一个个离开人世，家庭重担落到了樊家女人身上。樊家几代女性坚强、节俭，用无法言语的艰辛劳动，让家族一步步发展壮大。

走过讲堂，只要你细心聆听，抑扬顿挫的讲学声，总会穿越时空而来。生活的起起伏伏，人间的恩恩怨怨，就会消失在茫茫的岁月里，唯有“俭”长留人间。

三

在“濯河坝讲堂”凉亭之外，当街立着一块1米多高、宽约半米的石碑，它立于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阴刻着“天理良心”四个大字，这块“道德碑”警示古镇商贾，经商为人、处世之道在于“天理良心”。

有人说，它是邻里分田时留下的纪念。也有人说，它是附近一座寺庙劝人立德的遗存。更多的人说，它是古镇商人遵循的不二法则。

我不想去追究那早已斑驳的“天理良心”四个字出自于哪里，但我敢肯定，它“警世名言”是真、“大诚止于信”是实，那四个字是用青石刻写出来的，更是濯水人用诚信铸造出来的。

石碑斑驳，字魂永在。

行走在这条古老的街上，我们和那些远去的人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只是时间已是不同。隔着久远的时光，我们仿佛能看见那些生动的身影，能听见喧哗的市声。一个小小的古镇，居然拥有万寿宫江西会馆、万天宫江浙会馆、禹王宫湖广会馆，可见外来客商之多，经济之繁荣，足见地之灵。一个小小的古镇，走出全国著名的物理学家、气象学家、化学家，足见人之杰。

因为那面心中永不褪色的“天理良心”的旗帜，那方濯水濯心的召唤。

事实上，同中国很多古镇一样，今天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再是为了生计奔波，更多的是为了心灵，为了感受那温馨的慢生活。山水是可以用手机徐徐留下的，人文却是必须用心细细品读的。每每走过古镇，老街的故事就会像阿蓬江水一样在流淌，流进古镇人的血液里，也流进我们的心里。

走进古镇老盐行客栈，主人冲上清茶，端来团子粑、冲冲糕。聆听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品尝小镇淡淡的清茶和美食，心灵宁静如诗。陪同的朋友说，今天下雨，街上游客少，要在平时，还真难得有这般的清静。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濯水，濯去世间繁杂，也濯去浮躁人心。繁华也好，清寂也罢，不变的是古镇的“天理良心”。 （文贤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