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脚之下,有条不宽也不窄的河流在静静地流淌,在目力所及之处转了一个弯,仿佛流向了茫茫的历史远方。我犹如见到你款款地流向南北朝年代,在与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悄然耳语;我鹄立于芳草如茵的河边,倾听静水流深中的谐美音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文字的浪花是如此熟稔,拍打着心灵的堤岸,激荡起记忆的微澜。不由想到儿时,父亲买过的小开本《千字文》,只有巴掌大小,是配注拼音的那种。那会儿,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对上面的文字懵懵懂懂,只是在家长的引导下,机械性地背诵若干,竟觉得朗朗上口。早在上世纪30年代,父亲在山东临清做过小学教员。他告诉我说,那会儿的小学生,《千字文》是必学的童蒙读物,若遇到古板的“教师爷”,背不会,是要用戒尺打手板的,他读高小时,就受过戒尺之痛。打手板自然不妥,可也说明了《千字文》在“教师爷”心目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想过《千字文》与沈丘这片土地,与这条河流有着什么样的瓜葛。人到了沈丘,我方大彻大悟,岁月的浪花,从来都会在厚重的土地上留下梦痕的。追溯起来,沈丘最初是以周朝的沈国为缘的,沈丘意为沈国废墟。周平王东迁洛邑(今洛阳)后,季载后裔另封沈国之地于上蔡平舆沈丘一带,当时的沈国与诸侯国项国、陈国、顿国相毗邻。
脚下这片土地是一个叫作赵古台的村庄,眼前这条河流是一条叫沙颍河的淮河支流。《千字文》的前世传奇,缘于村庄与河流由此处交汇,然后悠然一转头,方激起远方岁月的簇簇浪花。沙颍河右岸是一大片林地和田园,沙颍河左岸是一座带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小村落。一路相伴的沈丘文联孙主席,一下车就打个手势说:“看到了吧,那个北岸河湾处的赵古台村,就是《千字文》作者周兴嗣的祖居之地了。”一众人都将目光扫了过去。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古台村啊,我虽早有耳闻,但只是从书籍中领略,却从未目睹过。
赵古台村前,立有一块古项遗址碑,由于岁月的尘封,镌刻的字迹已不甚清晰,但仍可看得出碑文留下的赵古台村的历史印痕:槐店赵古台春秋为古项子国都城,后作楚之陪都,为项氏封地。《开封府志》载“项城县城槐坊店,楚项羽所筑。”村史记:明代一藩王郡马赵康字继盛死后葬于此,故名赵古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村中出土有砖、瓦、陶器、铜镜、青铜剑等文物,为新石器时代晚期龙山文化遗存。
文字虽短,却罗列出赵古台的前世今生,其关键词:都城、陪都、封地、龙山文化……每一个词汇都像一片历史的巨澜,激荡我的心扉,难怪此地人杰地灵。
此时的沈丘大地,清爽的微风吹过,颍水泛起一层又一层涟漪。我又进一步了解到,沈丘的历史更早可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西周,赵古台一带作为项国之都,始为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季毂的封国。起因于季毂在周武王伐纣时,在牧野之战中助周武王有功。于是,公元前1043年周武王逝后不久,周成王以王室至亲之名将诸侯国项分封给了季毂。季毂姬姓,又是子爵,故又称项子国。此都城跨颍水而立。
葱绿原野掩映下的古老村落,很静很静,就像颍水微澜在宁静中流向“诗和远方”。我在想,那3000多年前的项子国之都,曾有的亭台楼阁盛景,会是何等模样?在想2000多年前的项国后裔,一代枭雄项羽曾在此“筑其城”,始为古项县、项城县治所,会是何等景观?在想1500多年前的南北朝历史人物、史学家周兴嗣的祖居之地,沾满了文气,会是个怎样奇景?我陡然扇动想象的翅膀,任思绪逐颍水流淌而去。
沙颍河,我在沈丘遇到了你,有了一见倾心的感喟。
二
沙颍河,我伫立在你身旁,凝目那座平平常常的古老村落,老屋苍墙黛瓦,新楼粉壁朱顶,都在诉说赵古台的前世今生。我在颍水北岸徘徊许久,岸边不远处有一座“周兴嗣宗族祖茔碑”,碑文追溯了周氏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久远岁月。我从中得知,周氏世为古项国旧族,他们的“先祖周堪曾任西汉太子太傅”,到了西晋年间,时逢永嘉之乱,匈奴人击败了西晋京师洛阳的守军,攻陷都城洛阳,俘虏了晋怀帝。战乱也迫使“中原士族随晋室南渡,陈郡项之周氏一脉迁居姑孰(安徽当涂)”。
从颍水追根溯源,周兴嗣的家世,西汉年间就是名门望族。他为西汉太子太傅周堪的后裔,其高祖父周凝是西晋征西府参军、宜都郡太守,家族世代居住在姑孰。周兴嗣在13岁那年,去南梁都城建康(今南京)游学,初露才华,“梁武帝时周兴嗣任员外散骑侍郎,著《千字文》等典籍传世”。
眼前这不足200字的碑文,与颍水的波光相映,让我在无声处,猛然听到了掷地有声的诵读声:“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在场所有人都把头转了过来,但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位四十多岁的老乡,底气十足,旁若无人地背诵着《千字文》,那浓郁的沈丘口音和自信的神情,震撼到我了。我和几位作家朋友循着声音走了过去,诵读者仍在旁若无人地吟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一问才得知,这位面相朴实的赵古台村民,大名王益顺,从他的语速之快,就能感受到他有倒背如流的本事。果然是,他整个《千字文》全背完了,也不过一袋烟工夫。
我在一旁静静地聆听,顿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从他诵读的文字里,我似乎看到了凤凰在竹林中欢乐地鸣叫,小白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景明天光让草木都沾受了雨露,进而惠及了普天下的百姓。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山水画啊。
“村里像您这样会背《千字文》的人多吗?”我好奇地问。
“多着呢。”他憨厚地笑了笑,“村上的老人小孩都能背几句。我这个版本也是打小听老人唱的,传下来的。”
“难怪他背得这般娴熟,敢情是‘唱’出来的。”我豁然顿悟。
想当初,梁武帝慧眼识珠,从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手迹中拓出1000个字,召周兴嗣觐见,责成他编撰成通俗易懂的启蒙读物。周兴嗣不辱使命,将其精炼出四字一句,四句一组,合辙押韵,前后贯通的精美骈文。其内容囊括了天文、地理、历史、农工、饮食、起居、修身、养性等诸多领域,既涵盖了文化知识,又涉猎书法艺术,故被后世誉为“千古奇文”。《千字文》从南北朝始,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其旺盛的生命力就像颍水在经久不息地流淌。沙颍河也是沈丘人的母亲河,千百年来,滋润着这片人杰地灵的沃土。《千字文》超轶绝尘的遗韵,依然风靡沈丘大地,激越起颍水的浪花朵朵。
沙颍河,我在沈丘遇到了你,有了相见恨晚的情愫。
三
我望着沙颍河边生长的一棵大槐树,倒影在微澜中晃动。那默默无语的槐荫,依着颍水春秋更替的流年,清幽雅静地眺望着远方,日复一日地倾听当地老乡诵读《千字文》的朗朗音韵,如今怕是“不会作诗也会吟”了吧。沈丘人对槐树情有独钟,我行走在沈丘大地,所到之处皆有槐树。
沈丘是个有着厚重文化底蕴的地方,历史悠长,文脉灿烂,一部《千字文》流经千年,滋润了这片古色古香的沃土。古槐在叶生叶落的轮回中,也目睹了历代文人骚客行走在颍水之畔,才思俊逸、凤泊鸾飘的倒影。
晁补之是北宋文学大家,据说早年随居住在沈丘的叔父一道乘坐木兰舟,应诏赴京。虽然时间过了许多年,但他对叔父的恩情没齿难忘,浓情之下作了首《宿采石追怀沈丘叔父同应诏渡此今二十七年矣》的怀旧诗:“二十七年前应诏,黄昏同上木兰舟。江山依旧人琴寂,白首南迁泪迸流。”此时晁补之的叔父已谢世,他想之不禁泪流,为寄托哀伤之情,“补之方远适泣涕成篇”。写这首诗的时候,晁补之头发已苍白,可陈年往事并不如烟,虽说山河还是那个山河,但却物是人非,他因修《神宗实录》失实,被降职南迁亳州,思乡思亲之情都追逐泪花流落,化作了情浓意浓的诗行。
《千字文》有曰:“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前句写景物,后句写德行,先写大江大河一路流淌而不息,碧潭静水清澈照人而如镜。其意在告诫后人,做人要有江河的气魄,要有做人的准则,仪容仪表要沉稳安详,言谈举止要从容稳重。千百年来,这也是沈丘人恪守的准则。沈丘自古就有“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之称,有道是“沈丘外揽颍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颍水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有故事的。
沈丘与项城毗邻的沙颍河畔,有一个坟茔,当地百姓称为华骨冢,又叫华佗冢。乡间流传多个华佗的故事:说是三国时,华佗曾在赵古台一带施救乡民,用茵陈蒿熬制汤药救了许多黄痨病人。华佗被曹操杀害后,棺椁运经槐店,适逢盛夏,安葬于颍水之畔,古墓朝东北方,为华佗家乡亳州的方向。2003年,沈丘县政府还将冢前道路更名为华佗路,以纪念这位圣医的功德。
在沈丘,但凡优美的传说都离不开颍水和国槐,这种文化的传承像沙颍河之水源远流长。
春华秋实,说不尽颍水的悠远,道不完槐荫的清幽。当几位诗人作家坐在沈丘沙颍河畔的一家咖啡厅时,诗人王久辛诵读起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诗《我是否比石头或植物更有价值》:“是的,我写诗,而石头不写诗。”不知为何,我耳畔恍然听到了沙颍河水波荡漾的回声:颍水能写诗吗?槐树有关于世界的想法吗?是的,确有一点点不同,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不同,你若从沙颍河走来,就会有诗和远方。
沙颍河,我在沈丘遇到了你,有了净化心灵的回味。